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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老知青的故事


羅先河下崗了。他對這一天早有心理準備,雖說他的開車技術在公司是一流 的,也從來沒有出過芝麻大的紕漏。但兩個月以前聽說要下幾位司機時,他就知 道這次輪到自己了。羅先河從來是一個靠埋頭苦干掙飯吃的人,但這年頭苦干的 人越來越背時。其他的司機不是有親戚做靠山,就是和領導關系拉得緊。羅先河 兩樣都不行。老婆沒有少埋怨,要他拉好領導的關系,但他沒有這個本事。所以 他早就暗中做好了安排,準備去給一位出租車司機做二駕,每天夜里出車。雖然 辛苦一些,總能養家煳口。所以當公司那位整天皮笑肉不笑的辦公室主任找他談 話時,他問清楚公司給的條件,二話不說就填了表。弄得那位準備花一小時做說 服工作的主任倒手足失措起來。

羅先河今年五十一歲了,他和同年齡的扛5c多人一樣,一輩子都走背運。 中學還沒畢業就插隊到農村,一去十年,等到回城時已經年近三十。學業荒廢, 不能考大學,到一家建筑公司當司機,三十大幾成家生了兒子。眼看兒子剛上大 學,正是要花錢的時候,他又下了崗。但羅先河與許多倒運的同齡人有一點不一 樣,他從不抱怨,只知道認準自己可以干的事,埋頭拼命去干。正因為這個性格, 他支撐起了一個干凈整齊的家。認識他的人對此都很服氣,認為老羅是一個既硬 氣又膂b命的人。這樣的人在艱難瑣碎的底層生活中是最有力量的。但是羅先河 內心里另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支撐力量,卻是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的。在他年輕的時 候,他曾與一位少婦有過一段奇異的戀情。那時他年方二十,血氣充盈,卻被命 運拋在苦難的鄉村。那位少婦在他命運中的出現,仿佛是蒼天投向他靈魂中的一 道光明,使他生命的黎明充滿朝霞。雖然他后來和這個少婦分手了,但這段生活 經歷卻成為他內心永久的慰藉。只要一想起那位少婦,想起她的溫柔的笑容,她 替他洗過的衣服上的日曬氣息,她的豐腴溫暖的肉體,和她拿著繩子走過來交到 他手上時的臉上紅暈,老羅的內心就充滿感激之情。不僅感激那個女人,而且感 激冥冥之中不可見的命運之神。有了那一段經歷,羅先河覺得此生無論再承擔多 少苦難,也不能再有抱怨。而且他覺得自己并沒有遭遇太大的不幸。只不過是沒 有發財,沒有學會用巧勁掙錢而已。那算什么呢?比起他曾經得到過的東西,那 簡直就不值一提。羅先河是一個懷著對蒼天的感激之情的人,他面對生活坎坷時 的精神力量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這一點認識他的許多人,包括他那小市民氣十 足的老婆,都一點也不知道。

那是三十多年以前的事情了。1968年,那年羅先河17歲,就離開父母, 到皖北一個偏僻的農村插隊。鄉村的生活是很艱苦的,白天要干強體力勞動,吃 的是地瓜干稀飯,肚里沒有油水,整天心里發慌。晚上沒有電,農村人一般也不 點燈。男人黑黑的一排蹲在墻角吸煙,有一句沒一句講些不相干的話,女人就著 黃豆大的油燈做些家務,孩子三五成群在黑暗中出沒,玩一些他們自己才知道的 游戲。知青剛到農村時還有一股新鮮勁,時間一長就逐漸沉悶起來。那時羅先河 所在的村子有四個知青,都是一色的愣頭青。他們最大的期盼就是每月等家里寄 錢來,然后到集鎮上買些豬肉蔬菜老白干,美美地聚上一頓。此外就是各個村子 的知青相互串,偶爾還聯手與農民打群架。那時知青很抱團,打起架來一起上, 弄的農民很怕招惹他們。這也給少年氣盛的小伙子們帶來一些生活樂趣,有一種 驕傲自負和鄉野匪氣混合起來的快樂感。

當然,那時的生活中最迷人的事情還是女性。都是十七、八歲的生犢,血管 里流的都是能燒起來的東西。鄰村有一戶女知青,三個來自城里的女孩子,都長 得干干凈凈。附近的男知青有事沒事都往那兒跑。羅先河也不例外,他特別惦著 其中一個叫林雁的姑娘。但是羅先河不善言辭,每次去了都不知說什么。眼看著 其他男知青天南海北神聊,女孩子咯咯直笑,他也只好跟著傻笑。那時候他心里 最希望出現的事情就是有人欺負這三個姑娘,然后他去為她們,特別是為林雁打 上一加。羅先河快頭大,有蠻力,雖然在知青里他是不大喜歡參與打架的,但為 了林雁他一定會去打。可是他一直都沒有機會,那時農民都很厚道,當然也有心 眼壞的人,但他們知道女知青背后有一大群男知青,誰敢招惹這幫太歲?不久, 羅先河就眼看著林雁與另一個男知青好上了。他痛苦了一陣,漸漸也就放開,畢 竟只是幼稚的單相思,與戀愛不是一碼事。羅先河天性中是一個本份隨意的人, 不象其他知青那樣好高鶩遠的有很多心思。他除了與知青一塊兒喝酒、串門、打 架,還比較多地參加生產隊的勞動。勞動當然累,但他有力氣,同時他也喜歡田 野的氣息。休息時滿頭大汗躺在田壟上讓野風吹著,有時看著一只野兔突然蹦起, 箭一般地飛馳,青年農民歡唿著跟在后面追,他會從心底里升起一種愜意。羅先 河骨子里有一種能親近山野生活的東西,因此他和農民的關系比其他知青都融洽, 農民也很喜歡他。這使他覺得生活不象知青們抱怨的那樣糟。

然而渴望異姓的青春力量仍然在血液里不停地流淌。不久羅先河就暗暗注意 上了另一個女人,這是一個本村的青年婦女,長得很端正,結實豐滿,正是農村 里最撩小伙子心神的那種女人。一到生產隊派工,羅先河就暗暗希望與她分在一 組。他知道她是本村的媳婦,不是姑娘,他也壓根兒沒想到與她交朋友談戀愛。 他喜歡她,純粹就是喜歡一個女人,想多看看她,跟她說幾句話,他覺得這樣就 是享受生活里的一道美味。那時的知青大都沒有長遠打算,前途未卜,誰都不甘 心在農村結婚生子,即使知青中的戀愛,不少也都帶有“杯水主義”的味道,聊 以相互慰藉而已。羅先河喜歡上一個農村媳婦,同樣是這種毫無長遠想法的即時 快樂主義在支配。當然,他暗暗喜歡上一個本地少婦,這在知青中比較特別。, 這與他喜歡田野的風,飛馳的野兔有關系。他也不跟任何人說這個心事,甚至也 懶得打聽這個女人的身世故事,只是默默地注意她,平靜地享受她帶到他視覺世 界里的美麗。

盡管不專門打聽,羅先河還是很快知道了這個少婦的名字叫作榴花,娘家姓 吉。讓他大吃一驚的是,榴花竟然是本村一個富農的兒媳。她的公公羅先河見過, 是一個矮小精悍的老人,因為頭上戴著富農帽子,整天佝僂著腰,一聲不吭,只 是干活。羅先河家里成份是工人,那時是響當當的紅牌子,加上他干農活比較出 力,與農民關系融洽,插隊不久就做了村里的民兵班長。村里四類分子(當時因 政治原因被管制的人,地位比印度種姓制度中的賤民還不如)被集合訓話時,他 有時就在場監視。印象中的這個老富農,一直低著頭坐在那兒,如同一塊木頭。 讓羅先河不解的是,一個富農怎能娶到這樣出眾的兒媳呢。不久他了解到,榴花 自己的父親也是地主,當時都屬于被壓制的人。政治成份好的青年,如貧農子弟 不愿與之結親,所以嫁給了富農的兒子。榴花的丈夫前幾年被抓起來了,關在監 獄里,罪名據說是惡毒攻擊新生革命政權。那時誰攻擊地方政府都是大罪,富農 子弟就更罪加一等。羅先河這才知道榴花為什么總是寡言少語,干活休息時其他 年輕媳婦常在一起嘻嘻哈哈玩鬧,榴花很少參與,大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邊。 有時也與其他人講幾句話,但很少會大笑出來。這些本來在羅先河看來,都是一 種文靜的美德,也是吸引他的地方。現在才知道是長期壓抑所致。這使羅天明的 態度產生了一些變化,原來他欣賞榴花只是欣賞一個有鄉野氣息的模樣周正的女 人,現在卻開始懷抱了一種同情。

這種同情也使他開始較多地主動走到她身邊,跟她說話,有時在做費力氣的 農活時幫她一下。榴花看在眼里,也常默默地報以感激的眼神,有時也會反過來 幫他一把。因為羅先河畢竟是城里小伙子。有一次栽插水稻,羅先河干了半天, 累的腰都直不起來。別人休息時都已插完一壟,他半壟也沒插到。他正在猶豫是 否先休息,這時看到挽高褲腿,打著赤腳的榴花走過來。他眼里盯著榴花渾圓的 小腿和豐美的赤足,心里突地跳了一下。這時聽榴花說:“小羅,你上來,我來 幫你插完。”羅先河剛說出一個不字,榴花已經拉著他的手,把他拽向田壟。羅 先河知道榴花是插秧的快手,也就沒有再推辭,爬到田壟上坐下。看著榴花飛快 地把自己那一壟地插完。那天夜里,羅先河久久沒有睡著,腦子里總是想著榴花 美麗的小腿和赤腳,和她拉著自己手時好看的笑容。

如果不是后來的那個突發事件,也許羅先河也就止于和榴花這樣有限的接觸, 根本不可能發生親密的關系。很多年以后老羅回味往事,還認為這是老天恩賜給 自己的機會。那是一個夏天的黃昏,羅先河因為頭一天晚上在鄰村知青家里喝酒, 早上起來頭還疼,就一天沒有上工。他下午睡到日頭西斜,準備出去唿吸幾口河 邊的空氣,剛拐過村口小路,就聽到生產隊部那兒有人大聲叫罵,遠遠看見圍攏 了一群人。左右閑著無事,就走過去看看。走的較近了,聽出那叫罵的是本村的 民兵連長高連成,一個在外面當過幾年兵的混子。羅先河一直不喜歡這個人,雖 然在民兵隊里是他的下屬,卻一直不大搭理他。這時他聽到高連成在連珠炮一樣 地大聲嘶喊:“你是什么人!你算什么東西!你一個地主的閨女,富農的兒媳, 男人勞改犯。狗改不了吃屎。你就是小地主,小富農。你敢罵我!你敢罵Gon gChanDang!你就是反革命!你誣告我,就是反革命行為。”

羅先河渾身一激凌,頓時緊張起來,他馬上想到這是在說榴花。他快步走過 去一看,果然看到榴花站在人叢里,滿臉憋得通紅,眼里含著淚水,語無倫次地 分辯:我沒有罵GongChanDang,我不是反革命,你不能血口噴人。 可是她的聲音哪里蓋的住高連成,眼看著無法分辯,又氣又怒,眼淚唰唰往下流。

羅先河小聲問身旁一個農民怎么回事,那農民告訴他,下午勞動休息的時候, 不知高連成去跟榴花說了什么,榴花跑去找生產隊長,生產隊長找高連成過去, 接著兩人就爭辯起來。一會兒接著干活,兩人都停下,下工時高連成突然又罵起 來,榴花回了幾句。兩人就又爭吵。榴花情急之下,大概說了高連成這個黨員還 不如壞人,高連成就說她是罵GongChanDang,是反革命。羅天明一 聽,知道榴花惹上麻煩了。關鍵是她娘家婆家政治成份都不好,只要一沾上反對 GongChanDang,那就誰都沒法替她辯護。嚴重了就能給抓起來。羅 天明知道高連成是個渾蛋,肯定是他為什么事恨榴花,在這兒把榴花往絕境里推。 他惱火地瞪著高連成,可是一時又想不出什么辦法能幫榴花解脫眼前的麻煩。

這時就聽高連成在B問生產隊長:“你說這事怎么辦,她罵GongCha nDang,這是嚴重的政治問題。難道就這樣算了。”

旁觀的人都不說話,大家有點同情榴花,知道高連成不是什么好東西。可是 誰都不敢惹上政治麻煩。這時生產隊長問:“那你說咋辦。”

“要報告公社,這是嚴重政治事件,是反革命事件,要由公社處理。”

生產隊長想了一下,說:“那好,先去大隊部,跟楊書記匯報一下。”他一 眼看見羅先河,就說:“小羅,你看著榴花,一起到大隊部去。”羅先河知道隊 長并不信任高連成,剛好自己是民兵班長,又是外來人,可能比較中立,所以把 自己叫上。連忙答應一一聲。此時榴花知道自己已經落入絕境了,她反而停止了 流淚,憤怒地看著高連成,一言不發。接著扭頭跟著幾個人往大隊部走去。

到了大隊部,圍觀的農民都已經離開,只剩下隊長、高連成、榴花和羅先河 四個人。大隊楊書記不在,秘書小秦說是上公社開會去了。隊長就往公社撥電話, 一會兒接通了,找到楊書記。隊長講了一下大致的情況,這時羅先河才明白,原 來下午休息時榴花找到隊長,是向他報告高連成一直想調戲她。高又不承認,榴 花情急之下說話不謹慎,反被高連成抓住把柄。但隊長不能這么明講,只是含煳 地暗示這不過是尋常男女糾紛。可是高連成突然奪過話筒,用當時流行的政治術 語把事情重講了一遍。這時羅先河憤怒已極,恨不得立即上去把這個痞子踢翻在 地。但他又找不到由頭。只能暗暗攥著拳。榴花一直靜靜地站在那兒,既不說話, 也不流淚,只是默然地看著遠處,好像這件事已經與她沒有關系。

一會兒功夫,高連成把電話掛了,說:“楊書記已經請示了公社領導,公社 領導非常重視,說這是典型的階級斗爭新動向,是地富分子向黨的進攻。今天已 經晚了,公社領導指示把她就地看押,不準回家,明天上午押到公社去處理。” 說完樣子很兇地瞪了榴花一眼。榴花還是那樣無言地看著遠處,一動不動。隊長 想了一下,說:“那好,榴花不要回家了,今晚就住在大隊部。我去跟你婆婆講, 叫她晚上給你送飯。你們兩都是民兵,今晚就麻煩你們兩輪流看著她。明天早上 送公社。”

這時高連成突然說:“她是現行反革命,跑了咋辦?現在就給她上綁。”說 著也不等隊長同意,就在屋里找繩子,沒有找到,一掉頭出了房門,大概是到別 的房間去找。

羅先河自從看到這件事情起,腦子里就一直一團亂麻。他一直喜歡榴花,可 也沒什么特別的意圖,就是覺得她身上非常富有鄉村女人成熟的青春氣,想多待 在她身邊,和她說說話。今天發生這件事,他當然同情榴花,可是他腦筋轉得不 快,一直想不出什么好的辦法幫她。正在渾渾胡胡不知所措的當口,忽聽高連成 說要給榴花上綁,不覺渾身一震,一股異樣的感覺象電流一樣傳遍全身。不僅一 時僵在那兒,全身一動也不能動。

羅先河在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次看一本小人書,上面畫一個地下女交 通員被特務逮捕,五花大綁押去審訊,他那時突然有一種被什么東西擊中的感覺。 他覺得圖畫上那被緊緊反綁著的女人特別使他激動。文革前的小人書畫得細致認 真,一連七、八張畫,從被捕、審訊、到送進牢房,女交通員一直是被反手捆綁 著。他反反復復不知把這幾頁看了多少遍。羅先河后來一直不明白,是什么原因 使他對女性被捆綁特別動心。他暗中用這本小人書試探了兩個較好的同學,發現 他們看到女交通員被捕時都無動于衷,很快翻過去。他于是知道這是自己的秘密, 對誰也不能講。從那時起,他就到處找小人書,看有無捆綁女人的畫頁。后來發 展到在小說上看到捆綁女性的情節也會激動,自己去想象那不曾畫出的場景,心 里便有一陣陣過電般的感覺。長成青年以后,這個潛在的欲望仍然很強,可是他 又一直壓抑自己不去多想。他模煳地覺得這是一種毛病,有時甚至有一點害怕。 這事不能和任何人探討,只能自己暗中瞎琢磨。他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活生生的 女人被捆綁,甚至也不敢有這樣的奢望。只要偶爾看到一張什么圖畫,或是一本 小說上的一段什么情節與此有關,他就能細細品味很長時間。今天的事發生以后, 他一直想著榴花可能要倒楣,并且動腦筋想著怎么能救她,他就是沒想到事情會 發展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地步。這個自己暗中喜歡,自己心里的青春火焰一直為之 緩慢燃燒的女人,會馬上在眼前被捆起來。

這時高連成手里拿著一根麻繩進來了,看著生產隊長說:“吉榴花是現行反 革命,公社說了,要捆起來。”

隊長估計這是高連成編的謊話,但他也不敢惹政治上的麻煩。那時誰都知道 一個常識,在政治問題上,過激一點問題不大,保守一點卻很危險。弄不好把自 己牽進去。他只好說:“那就捆起來。”

高連成走到只穿著一件無袖衫的榴花身后,把麻繩理順,搭在榴花后脖頸上, 榴花一直站著不動也不說話,這時感到繩子上身了,她不自主地抖動了一下。但 仍然不掙扎,任從高連成把自己反剪雙臂五花大綁起來。

羅先河一直僵站在那兒,渾身如同失去了知覺。他現在恨極高連成,愛極榴 花,恨不得一腳把高連成踹死在地上。這不僅是因為平時的印象,也是因為在今 天的事件中,高連成是一個十足的活流氓,而榴花的冤屈,特別是受冤以后的沉 默不語,更表現出她的美麗。可是高連成拿繩子來捆榴花,又讓他看到了連夢中 都不曾見到過的景象。一個美麗的少婦,倔強地站在那兒,雙手反背,五花大綁。 他恍惚之中,似乎又忘了整個事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仿佛天地之間只有一件 事是真實的,那就是他平時暗戀的女人,現在以讓他特別刺激的方式站在眼前。 他如同白癡,呆呆地站著,一句話也不知道說,只是看著被捆的榴花。

高連成捆完了人,拍了拍手上的繩屑。走到羅先河面前,看到羅先河在發呆, 他以為這個城里小伙子被這件事的暴烈程度嚇壞了,就輕輕拍了一下羅先河的肩 膀。說:“小羅,現在吉榴花已經上了綁,她跑不掉。你辛苦一下,看著她。我 去吃了晚飯就來替你。夜里就沒你的事了,你回去睡覺。我在這里。明天我們一 起押送她去公社。”說完又友好地笑著拍了他兩下。

羅先河腦子一直處于停滯狀態,這時聽了高連成的話,隱隱覺得哪里不妥, 一時又想不明白。他正猶豫著不知怎樣回答,老隊長走過來說:“小羅,你年輕 身體棒,夜里還是辛苦你看管榴花。現在回去吃晚飯,來時順便繞到我家里,帶 點吃的東西給她。她就是反革命,晚上也要吃飯。現在我和連成在這里,你趕緊 去吃飯,快去快回。”

羅先河聽了這話,腦子一閃,頓時從昏沉中清醒過來。他感激地看一眼老隊 長,大聲回答說:“好,我馬上就來。”說著也不問高連成在急著和隊長爭辯什 么,最后看一眼五花大綁直立著的榴花,撒退就往家跑。這時他腦子已經逐漸清 朗。無論如何不能讓高連成夜里看押榴花,白天也不能讓他一個人看著。隊長的 安排就是這個意思。他飛奔到家,其他幾個知青不在,不知上哪兒去了。他手忙 腳亂地把中午吃剩下的面條胡亂劃拉幾口,突然想起什么,又趕緊到灶臺點上火, 摸出幾個雞蛋煎好,裝在一只鋁飯盒里。羅先河這會兒心里七顛八倒,什么滋味 都有。他少年時就有的夢想今天突然變成現實,一個好看的女人在他眼前就這么 被捆起來了。原來那樣遙遠的夢境,那樣不可思議的奇景,竟如此簡單容易地就 出現了。這使他的心狂跳不已。可是另一種意識又強烈地襲擊著他。榴花太冤枉, 太可憐,她的生活世界是如此黑暗,如此令人絕望,她最后掙扎的愿望都沒有了。 高連成這個惡棍,狗!世界怎么是這樣的人當道……可是他真是會捆。小人書上 畫的怎能和他結的綁繩相比!還有,明天怎么辦,榴花會被逮捕,就像她丈夫那 樣嗎?我要有機會,一定幫她,一定!他就這樣顛來倒去地胡思亂想,心里一陣 激動一陣興奮又一陣難受,同時還有一個清醒的聲音在催促他想辦法,明天爭取 幫榴花逃脫大難。

羅先河拿著裝著雞蛋的飯盒,快速繞到老隊長家,要了兩個黑面饅頭。他突 然想到隊長本來是說要榴花婆婆送飯的,現在不要了。一定是因為高連成把榴花 捆了起來,隊長不想讓她婆婆看到。隊長是個好人。羅天明心里突然有了一點信 心,大家都討厭高連成,只要有機會,就能把事情扳回來。

他回到大隊部時,天已經基本上黑下來了。

屋里點著一盞油燈。榴花仍被反捆著,坐在一張凳子上。高連成已經不在了, 老隊長一個人蹲在門邊吸煙。看到羅先河進來,他站起身,瞥了一眼羅先河手里 的飯盒,說:“小羅,我走了。今天夜里辛苦你,你在這里我放心。”他看了看 捆坐在那兒的榴花,嘆了口氣。走出門,又停下來,回頭對羅先河說:“連成等 一會兒可能還會來。”說完踢嗒著腳步回去了。

羅先河一時沒來得及理會隊長最后一句話的意思。他走到榴花背后,心里又 一陣狂跳。油燈火頭比較亮,公家點燈沒人省油,他清楚地看到榴花雙手已經成 了紫色,被一根繩拉緊了穿過脖子后面的繩子高吊在背后,赤裸著的雙臂上繩子 陷進肉里。羅天明心里再一次贊嘆高連成的捆人技術。同時一種深深的憐惜之情 襲上心頭。他強壓住心頭的亂跳,說:“榴花,我幫你解開吧。你休息一下,先 喝口水,吃點東西。”

榴花回頭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說:“我不想吃。”停了一下,又說: “小羅,謝謝你了。你不要給我解繩。老隊長剛才說高連成等下還要來。他要看 到你把我放開,會找你的麻煩。”

羅先河心頭的火一下竄了上來,大聲說:“他來怎么樣,難道人可以不吃飯, 不喝水,不上廁所。”說著就上去動手解繩,剛解了一下,他心里一動,仔細地 把高連成捆的繩結看了一遍,默記在心里。這才把她完全解開。榴花這次沒有勸 阻,雙手自由以后,她握住手腕揉了一會兒,到屋里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咚 咕咚喝下去。然后默坐在凳子上休息。羅先河把飯盒遞過去,說:“少吃一點吧。”

榴花輕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羅先河又說:“里面有雞蛋,你就吃兩個雞 蛋,好嗎?”

榴花抬起頭認真看了羅先河一眼,羅先河分明感到她眼睛里突然亮了一下。 “是隊長家大嬸做的嗎?”她輕聲問。

“是我煎的,我不會煎,可能沒煎好。”

榴花再次抬起頭,眼睛水汪汪的,久久地注視著羅先河。突然拿起飯盒,打 開盒蓋,用筷子夾起雞蛋大口吃起來。兩行淚水無聲地流了下來。吃完以后,她 又喝了幾口水,上了一趟廁所。然后回來站在羅先河面前,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 說:“小羅,你會捆嗎?把我捆上吧。我休息了一會兒,現在好多了。”

羅先河現在當然知道怎么捆,高連成簡單實用的技術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他 自信現在可以把榴花捆的和剛才一模一樣。但他抑制著心里的沖動,說:“我就 不,我就要等高連成來。他能把我怎么樣。”

一會兒功夫,高連成從外面進來了。他一見榴花已經松了綁坐在那兒,就噼 頭問羅先河:“怎么解開了,為什么不捆起來。她是現行的壞份子。跑了你負責?”

羅先河對這個痞子已經憋了一下午的火,他故意不看他,輕描淡寫地說: “等下捆。怎么拉?你想不讓她吃飯、喝水,把她捆死呀?”

高連成給頂了一下,有點意外,他眼睛翻了幾翻,一下又不知怎么回答。停 了一會兒,他說:“小羅,我是連長,你是班長,你要聽我的命令。她吃完了沒 有?要是吃完了,馬上把她捆起來。”

羅先河騰地轉過身,直視著他,一個念頭驀地出現。他想起知青里流行的光 棍氣。他自己這種氣息并不重,平時也不太多參與打架,但他現在決定做出這種 光棍氣,他知道農民一般都怕這個。于是他突然咧開嘴大笑起來,說:“老高, 你是什么吊毛灰連長。你在部隊就是個大頭兵。別跟我來這一套。怎么樣,哪天 我們摔一跤,哪個贏哪個做民兵連長。”停了停,又輕描淡寫地說:“不就是個 吉榴花嘛,跑不掉。你老要捆她干嘛,有私仇是不是。”

農村的民兵連長確實毫無等級上的權威,實際上也就是一個一般村干部。但 高連成很重視這個,聽了這話十分惱火。而且他沒想到平時看上去老實的羅先河 會這樣。他一時愣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知青里分兩種人,一種人希望 升遷,如做干部,入黨,參軍,調到縣城工作等等。這種人很注意和農村干部搞 好關系;另一種人根本不指望,就干脆胡來。經常鬧出事以后拔腿回城,過一陣 再來。上面又有政策保護知青,農村干部拿他們沒辦法。前一種人很少,后一種 人要多得多。他突然意識到羅先河其實是后一種人,感到一陣頭皮發緊。想了一 下,他決定還是拿出政治這個殺手锏。他說:“小羅,你別開玩笑,這件事公社 很重視,她是現行的地富向黨攻擊,性質嚴重。要是不把她捆起來,你們坐這里 倒象談天調情。”

最后這句話很惡毒,榴花身體輕微搖動了一下。但羅先河已經打定主意跟他 玩光棍,立即頂回去:“你TMD今天是你調戲吉榴花。你當我不知道。老子家 是工人階級,怕你個逑。”

高連成一下臉色變白,他知道羅先河是故意跟他為難了。但他不明白為什么 這小子會這樣。他想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能馬上得罪這個混小子,他于是又賠下 笑臉,說:“小羅,開個玩笑,別當真。我走了。你說了等下把她捆起來的,我 相信你。”

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屋里一陣很長時間的沉默,榴花走過去拿起繩子,交到羅先河手上,柔聲說 :“小羅,我永遠記住你的恩。你現在不要再犟了。把我捆起來吧。捆一夜都行, 等下你困了就睡覺,我就坐在你旁邊,明天早上我喊你。”

羅先河心里一陣激動,他一點都不怕高連成。但要堅持不捆,他又實在抵抗 不了內心的誘惑。他內心里斗爭了一會兒,自己對自己說,先捆一陣,等下再解 開。這樣想著,他接過了繩子,榴花背轉身去,靜靜地等著。羅先河按高連成的 方法把榴花捆了起來,將繩搭在肩頭,從腋下穿回,在赤裸的臂膀上捆兩圈,穿 過頸子拉下來,將雙手交叉捆綁向上吊起。這是他平生第一次親手捆綁一個女子, 既激動緊張,又有一些內疚。煤油燈射出柔和的光,他捆的很慢,繩子勒緊雙臂 和手腕,繩結簡單勻稱,使眼前的肉體異常美艷。捆完后他呆呆地看著,整個靈 魂墮入癡迷之中,但冥冥中靈臺不昧,心里又有些內疚,覺得對不起榴花。他醒 了醒神,問榴花疼不疼,榴花說不疼。然后就自己坐下來,說:“小羅,你也坐 下。我把我跟高連成之間的事都告訴你。”

隨著榴花的敘述,羅先河才知道原來高連成一直在打榴花的主意。就在前幾 天夜里,他還跑到榴花家里敲門。榴花有自己的小家,不和公婆住一起。男人被 抓走以后,她白天回去照顧公婆,晚上還是回自己的屋,高連成就老是來騷擾。 今天下午休息時他來找榴花,威脅說要給她公婆找麻煩,暗示他今晚還要去,要 榴花給他留門,接著就發生了后來的事。羅先河本來當面頂了高連成以后,心情 已經好了一些,聽了榴花的敘述,不僅怒氣又漸漸升起。他在心里尋思,如何找 兩個知青同伴,什么時候尋個茬口狠狠揍高連成一頓。想著其他知青,他腦子里 忽地想起一件事。有一次林雁來這里玩,羅先河他們送她走的時候,在路上遇到 高連成。高連成當時涎著臉說了一句:“看城里的姑娘身上有多白。”想到這里, 羅先河突然有了主意。他說:“榴花,明天到了公社,你不能不說話,讓高連成 一個人說。公社問你,你就把今晚跟我說的全講出來。我現在想到一個辦法,明 天一定能幫你。”

“什么辦法?”

“現在先不告訴你,你要相信我。現在你先休息,明天一定要有力氣說話。”

說著他走到榴花身后給她解繩,說:“我已經捆過你了,明天到公社高連成 要提這事,我有話說。總不能讓你綁著睡覺。”

榴花揉著兩個手腕問:“你不睡嗎?”

“你睡上半夜,我睡下半夜。下半夜高連成不會來查看”

就這樣兩人輪流睡了半夜,榴花伏在桌子上睡覺時,羅先河關了門到屋外守 著,同時把他的計劃仔細想了一遍。半夜時分榴花醒了,她要羅先河把自己捆起 來然后去睡覺。羅先河不肯。也伏在桌上迷煳了一會兒。天蒙蒙亮時,他站起來 對榴花說:“我現在出去辦點事,很快回來。我走的時候還是把你捆起來。預防 高連成一大早來看,行嗎?”

榴花點頭說“當然行,你捆緊一些。別給他看了有話說。”說著跑去拿過繩 子遞給羅先河,背轉了身對著他。羅先河拿著繩站在她身后,突然意識到對自己 來說帶有奇跡性的這一夜就要結束了。他夜里想好了幫助榴花的辦法,也想好了 往死里狠揍高連成一次的計劃,原來矛盾復雜的心情漸漸化解,歉疚心情也已消 失。一種單純的享受美好時光的意識占據了腦海。他仔細地把榴花反背雙手五花 大綁起來,這次綁的更緊一些,他心里有一種異常酣美的感覺,又有一絲悵惘。 他知道眼前的美景很快就要消失了,而且永不再來。他綁好榴花后,就這樣一動 也不動站在她身后,看著她身上美麗的繩結,她的高吊的雙手。榴花也不動,一 直就背著手站在他身前,不知在想什么。

過了一會兒,天又亮了一點。羅先河扶著榴花坐到凳子上,走到門口回頭又 仔細看她一眼,然后飛奔出村,去找林雁。

很多年以后,羅先河回想這事還是暗暗好奇。他一生是一個本份實在的人, 從未用過詭計。那次就為榴花用了一下,居然大獲成功。他覺得這不是人力,一 定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在幫助。那天上午,他們三個人,隊長、高連成還有他自 己,帶著榴花趕往公社時,林雁按計劃在路邊出現了。她和羅先河打招唿,假裝 沒看見他們三個人,問羅先河這么一大早到哪兒去。羅先河說,有一個糾紛要到 公社解決。他們兩個人,一個說對方是反革命,一個說對方調戲自己。說著指了 指高連成和榴花。林雁看看他兩,突然指著高連成說:“肯定是他調戲婦女。上 次我去你們那兒,他看到我說下流話。”

高連成嚇了一跳,說:“哪有這事,你別亂說。”

隊長疑惑地看著羅先河,羅先河假裝在回想,然后突然想起來的樣子,說: “是有一次。老高這家伙經常說下流話。不過他好像是開玩笑,調戲女知青他不 敢吧?”

林雁說:“你們男的覺得是開玩笑,可是我們女的受不了。我回去氣的幾天 吃不下飯。好,我跟你們去公社,把這話說給領導聽,看算不算調戲。”

這一下高連成緊張起來,他有一點記得見過林雁,當時說了一句什么,但究 竟是什么已經想不起來了。他知道自己經常和女人開玩笑,故意調戲也是常有, 對女知青雖然不敢,但說一句什么滑邊的話完全可能。這女知青要一口咬定他調 戲,那可是夠他受的。他正在腦子里亂著,想不出主意的當口,就聽羅先河輕描 淡寫地說:“好,那就一起去。”高連成在心里把羅先河祖宗十八代罵了個遍, 但無法可想,只好帶著林雁一起去公社。

后來的結果和羅先河預料的差不多。高連成本來打足了氣,要用政治牌把榴 花往死里整,捎帶也把羅先河往泥坑里推一下,現在冷丁冒出個林雁,弄的他方 寸大亂。領導要他陳述時,他雖然仍是亂用政治術語,但因為魂不守舍,講的前 言不搭后語,聽了讓人起疑。接著榴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講了一遍。那楊書記本 是個極左分子,想借機會在公社干部面前顯示一下政治立場堅定。但聽完高連成 和榴花的陳述不僅皺起眉頭。接著隊長和羅先河的說法都對高不利,最要命的是 林雁指控高連成對女知青說下流話,頓時使事情的性質起了變化。那時中央為落 實知青下鄉的政策,使知青能安心,下發了一些相關文件,責成地方政府保護知 青。公社干部最怕這方面出事。少抓一個反革命上面又不知道,多出一個調戲女 知青的事上面可是要過問。公社領導的政治前途就要大受影響。于是最后的決定 是,榴花批評釋放,高連成黨內警告,民兵連長留任察看。對林雁說了一大堆安 撫的話,要她接受高連成沒有調戲,只是開了一個不適當的玩笑這個解釋。并讓 羅先河勸一勸,這件本來極為麻煩的事就這樣戲劇性地解決了。

羅先河本來以為,那一夜的奇跡永遠不會再來。可是他沒想到,那一夜竟然 是一段夢境般的美好時光的開始。

幾天以后的一個旁晚,羅先河又一次坐在河邊看著黃昏的水面,榴花剛好提 著個籃子路過。看到只有羅先河一個人,就慢慢地走過來,沉默了一會兒,她說 :“小羅,那天的事多虧了你,要不然……”

“沒什么,”羅先河打斷她:“高連成那個狗東西,我就看不得他欺負老實 人”

“小羅,我也不知咋謝你,我想請你喝碗酒,可我家里成份不好,不敢讓你 到我家去。”

羅先河想了一下,站起身來,說:“行,我就去你家喝酒,我不怕。我又不 想入黨提干,我怕什么。”

兩天以后,榴花忙了一個下午,包了韭菜豬肉餃子,炒了一碗大蔥雞蛋,一 碗青椒菜瓜,打了一斤老白干。這是那個年代農民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她送 了一大碗餃子給公婆,就回來招待羅先河喝酒。羅先河喝了半斤酒以后,有點上 頭。他紅著眼睛看著榴花,榴花也喝了點酒,兩腮紅紅的,越發清秀迷人。羅先 河幾天來一直在想一件事,本來只是心里想想,并不準備說,現在借著酒力突然 說了出來。

“榴花,有一件事,我很不好,你不要見怪。”

“什么?我怎么會怪你。”榴花奇怪地問。

“那天夜里,我本來不應該再捆你。我其實一點也不怕高連成來查看。我… …我是……”

“啊,沒關系。我知道,你也是民兵。那時公社已經定我是反革命事件,你 當然要這樣做,我一點也不怪你。”

羅先河搖搖頭,說:“不是的,我是覺得你被捆起來特別好看。我是……是 故意想捆你。”

榴花不解,有些疑惑地看著他。羅先河既然已經說開了頭,于是干脆敞開了 心胸,把他小時候如何看到捆女交通員的小人書,如何漸漸有了這樣的愛好說了 出來。他說自己從來沒有看過被捆起來的女人,更沒有想到過會有機會親手捆一 個女人,那天高連成把榴花捆起來,他雖然很恨高連成,但看著榴花被捆著的身 體還是很激動。以至后來把高連成趕走之后,又找借口把榴花捆了兩次。他為此 一直負疚,覺得不該對一個落難的可憐女子那樣。

他一口氣說完,又連喝了兩口酒。榴花一直靜靜地聽著,眼光越來越柔和, 醉意朦朧的羅先河感到這片柔和能把自己融化掉。他講完以后,兩人靜靜地不說 話,突然榴花伸出兩只手,握住了羅先河的右手,輕輕地愛撫著,說:“先河, 叫我一聲姐,好嗎?”

羅先河叫了一聲姐。榴花拉著羅先河的手貼在自己滾熱的臉上。

“先河,你喜歡姐,姐好高興。你想看姐捆起來嗎?你現在就來捆,好嗎?”

說著,她站起來,走到里屋找來一捆繩子。走到羅先河面前,溫柔地看著他, 突然摟著他的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接著把繩子交給羅先河,然后轉過身去,反 背了雙手,說:“來,捆我吧,我愿意,真的。”

羅先河站起來,也許因為喝了酒,也許因為榴花的眼光的鼓勵,他覺得心里 充滿激情和欲望,平時的顧忌和自我約束一掃而空,說:“我想要你脫掉外衣, 就穿內衣,行嗎?”

榴花立即脫去了外衣,她里面穿了一件蘭布兜肚。豐腴渾圓的背部幾乎全部 裸露。羅先河理順繩子,照著高連成的方法把半裸的榴花捆綁起來。他捆的很緊。 繩子陷進白嫩的肉里,雙手反吊的很高。他一句話不說,但他緩慢而帶有試探的 行動把他的矛盾心思明白無誤地表達了出來:他想捆的非常緊,但又怕榴花受不 了。榴花感受到了他的內心想法,說:“沒關系,你用力捆緊一些。姐不怕疼, 疼了姐會對你說。”

這次對榴花的捆綁讓羅先河終生不忘。他沒有了幾天以前那一夜的復雜心情, 完全沉浸在單純的情欲和美感中。而且榴花也鼓勵他捆緊,最后羅先河把榴花上 身捆的如同一團肉粽。捆完后,他慢慢地后退到墻邊,仔細欣賞被緊捆著的女人。 榴花一動不動站立在燈光下,那美麗的身軀仿佛不是人間之物,是從天外的什么 地方降下來,降到羅先河的眼前。羅先河后來怎么也記不清自己站在那兒呆看了 多少時間,回憶中似乎只是很短的片刻。但那一片刻如此明亮光潔、美麗溫柔, 它那令人顫栗的力量一直滲入到靈魂深處最黑暗的營壘里面。就在那一片刻,如 同長期練功的人瞬間打通了全身經絡一樣,羅先河突然一下感悟到了自己生命中 的秘密:每個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每個只有一次的生命都是宇宙的一個獨特的 創造,它一定有屬于自己的登峰造極的美。漫長的日常生活有常規的邏輯,它是 由無數困難、艱辛、挫折、等待當然還有歡樂、成功混合在一起構成的,人的宿 命就是按這個邏輯把一生過完。可是生命還有另一曾底蘊,這是神或者說宇宙對 每一個人的恩賜,這就是夢想、等待、同時也努力去追求只屬于自己的登峰造極 的美。這層底蘊才是使日常生活獲得全新意義的真正的靈魂。羅先河恍惚中意識 到眼前的景象對于自己一生具有的永恒的意義,那立在燈光下的美麗的肉體把自 己二十年走過的生命道路全都照亮了。不僅如此,他預感到她的光芒還將一直照 耀在他的余生里。

那天夜里,羅先河沒有走。

在以后的五年里,羅先河一直與榴花保持著這樣密切的關系,由于他們兩人 都十分小心謹慎,也由于上蒼的保佑,羅先河后來一直是這么想的,他們的戀情 始終沒有被人發現。每到方便的時候,有時是夜深人靜,有時就是一個大雨滂沱 的白天,羅先河就會出現在榴花那間溫暖的小屋里。榴花緩緩地脫去上衣,有時 是脫去全身衣服,露出美麗的身體,兩人熱烈地長時間地擁吻。接著榴花就是背 轉身去,等待羅先河把她捆起。羅先河感到最初榴花只是為了他喜歡而讓他捆。 第一次在榴花家里留宿那天清晨,羅先河準備離去時榴花摟著他的脖子低聲說: “先河,以后不論什么時候,只要你想捆姐姐了,你就來。小心一點別讓人看見 就是了。好嗎?”這句話后來羅先河回味了一生,但羅先河當時就能感到,那是 出自一個溫柔的姐姐對有點淘氣的小弟弟的溺愛和放任。后來,榴花往往什么也 不說,每次分手時只是用熱烈的眼光望著他,那已經不只是長姐愛撫頑童的眼神, 其中更有她自己的渴望。每次羅先河把她光著身子五花大綁起來時,都能感到她 的柔順之中包含愈來愈多的情欲。有一次夏夜,兩人在床上熱吻以后,羅先河照 例把她捆起來,她把臉貼在羅先河的耳邊輕輕地說:“先河,我現在好想讓你捆, 真是怪怪的,你都把我教壞了。”

在這幾年里面,羅先河也曾嘗試用別的方法捆綁榴花,那時他根本不知世界 上還有什么日式西式,他只是根據自己的想象和看小人書的印象自己在腦子里琢 磨,然后在榴花身上實踐,但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認,高連成所用的簡單實在的 繩法是無與倫比的。他哪里知道高連成也是從別人處學來,那是中國人的祖先在 長期實踐中摸索出來的方法,那簡潔而有深致的美與中國人在黃土里養育起來的 生存韻味早已融為一體。有一次他用了自己設計的較復雜的方法把榴花捆起來以 后,連榴花都說感覺不如平時常用的方法緊和刺激。羅先河曾經設想把高連成痛 打一頓為榴花出氣,但他后來沒有打。一部份原因是他覺得那天通過林雁已經把 這家伙整治的夠受,一部份原因是高連成后來一直沒有再找茬,還有一部份原因 就是,羅先河暗暗地感謝這個痞子教會他如此美妙的捆綁方法。

當然,除了捆綁,兩人的親密中還有其它很多讓人回味的東西。有的時候, 是外面下著大雪,羅先河坐在暖和的屋里抽著煙,跟前的小桌上放著一壺酒,榴 花掀開厚厚的門簾,端著一盤冒著熱氣的菜走進來;有的時候,是大雨天,羅先 河渾身淋濕地跑到榴花家,榴花幫他脫下衣服用毛巾擦身,擦到最后脫下短褲, 榴花看著他那直橛橛的東西,臉一紅笑著說:“傻樣。”有時是冬天的夜里,羅 先河摸到榴花家,榴花已經睡在被子里,輕聲催促說:“快脫了衣服進來,姐給 你暖一暖”,接著他渾身冰冷地鉆進被子,榴花把他緊緊摟抱在懷里,用自己熱 唿唿的身子來暖他;還有的時候,他用包裝著榴花給洗好的衣服回到自己家里, 見屋里其他知青沒在,便把衣服拿出來收好,這時從衣服上散發出來的日曬的氣 息,便使他心里久久迷醉。

和所有這一切結合在一起的,是榴花既溫厚又堅韌的生活態度,羅先河覺得 他從這種生活態度里學到了很多東西。兩人好了一段時間以后,羅先河漸漸了解 了榴花的身世,這才知道她那地主的父親原來曾是鄉村中學的校長,又是基督徒, 她小時候在家里,父親除了教她識字并且讀了不少書以外,還教給她一些基督教 的做人道理。羅先河原先完全不了解基督教,可是榴花一次說了一句話,突然讓 他感到了這種陌生的宗教的力量。那是一個雨天,羅先河把榴花赤裸著捆綁起來 以后,突然一陣惆悵,嘆口氣說:“我們這樣也不知能有多久。”榴花平靜地說 :“不管能有多久我都知足了,人不能太貪。”這句話一下使羅先河領悟了很多 東西,也使他后來的生活里更多地洋溢著快樂。

在羅先河生命史上最有光彩的五年終于結束了。老人家去世后,中央那四個 不顧老百姓死活的左翼激進分子被抓起來,接著一切都很快變了樣。榴花的伯父 不久從加拿大回來,他是一個富商,聽了弟弟一家多年的苦難經歷以后潸然淚下, 他當即決定把幾個侄兒侄女全部接到國外。榴花的丈夫也被他交涉以后從牢里放 出。夫婦兩全都到加拿大去了。羅先河和榴花最后見面的一次,她依在他懷里, 淚流滿面地說,自己心里永遠會記著他,也希望羅先河記著她,同時她要羅先河 和她一起感謝上帝,讓他們有這樣一段美好的生活時光。羅先河不久也回到了城 里,開始了新的生活。與榴花的五年交往改變了他的看法,他再也不擔心愛好捆 綁是什么毛病,他覺得那是他自己生命里最美好的東西。他后來捆綁過老婆,捆 綁過幾個做生意的小姐,每次都有很不錯的感覺。但與榴花在一起時的激情和心 底里發出的快樂再也不容易找到。他也不生氣,他記著榴花說過的話,人不可以 太貪。他已經得到過了,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羅先河不知道此生是否還能再見 到榴花,但他覺得這其實并不很重要,榴花留給他的回憶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回 憶支持他在冗長而艱辛的日常生活中沉穩地一步步向前走,不論遇到什么困難挫 折,他都按自己能做的去努力。他覺得生命是一個奇怪的東西,里面有些邏輯自 己無法參透。但他又相信生命最后是合理的,有一種人的腦袋無法了解的原則在 安排這種合理。他干活的時候心里總是非常踏實,他相信自己能養活全家,能把 兒子培養到大學畢業。而一個人休息的時候,他就常常想起和榴花在一起的一幕 幕往事,甜蜜的回憶使他心里充滿溫暖。他有時恍惚中感到榴花也一定在地球的 另一邊回憶同樣的故事。這使他內心里洋溢著奇妙而美好的感覺。休息完接著去 干活的時候,他覺得一切都是那樣實在和安穩,令人從心底里升起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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